文字╱邱睦容
攝影╱PJ Wang
「你看那樹影。」李翔伸手指向窗外，視線落在日式老屋的木質拉門上，冬日的暖陽讓樹影溫暖停格。
留心這些日常畫面，要形容一個場景時會站起來比手畫腳，甚至在點完餐後，就連人帶著相機一起消失在訪談現場，要太太外出「尋人」，才把蹲在角落凝視鏡頭的先生帶回來。儘管這裡是生活超過四十年、再熟悉不過的家鄉麻豆，生活細節依舊召喚著李翔，他則以一貫真誠的目光，本能性地用攝影作出回應。
李翔談到自己家鄉台南的人事物，臉上總是充滿笑容。
晨光下的作物、藍天倒映的水田、每個認真生活的居民⋯⋯都是李翔會按下快門的珍貴生活日常。（圖／李翔提供）
誤打誤撞，成為台灣最會拍照郵差先生
打開李翔的instagram，一格格的畫面裡，有曾文溪畔搖曳的蘆葦、戴著斗笠的阿嬤、磚紅的古厝，當然還有綠色野狼郵車，停在他送信的每個角落。
被暱稱為「差差」的李翔，17年前誤打誤撞考上郵務士，7年前開始拿起相機，起初只是懷抱著「留下工作紀錄給自己退休後緬懷」的念頭，同時順道PO上網分享給親朋好友。然而，無心插柳的照片卻意外在網路上爆紅，超過萬人透過他的鏡頭，追蹤著他所看見的台南，而「差差工作日誌」這個當初他為了便於整理照片所隨意打下的hashtag，就順理成章地成為了他第一本書的書名，也成了李翔人生中始料未及的註腳。
用感情交換，用時間交陪
IG追蹤人數破5萬、出書，這些看似光鮮亮麗的成就，卻不是李翔追求的初衷。一開始，他只是想要打破「公司—信件—收件者」三點一線的固定視線，看見更多未注意到的風景──而這些風景不僅包含了土地，更包含與被攝者的關係。
李翔在負責的區域善化、大內、安定內送信多年，並與收信者建立起長年信任的關係後，鏡頭才能安心地直面古厝前坐著的阿嬤、騎著三輪車的殘疾大哥、在公園休息的阿公。對李翔來說，要先認識對方，才有拍照的可能，這不僅是讓被攝者卸下心防，更是一種「互相」（hōo-siong），他笑說：「拍照就是從彼此熟似（si̍k-sāi，認識）開始的。」要得到對方的信任前，他也必須先敞開自己讓對方認識。
「有時候你走進家裡送信，出來的時候，她已經把椅子擋在門口了，意思是要你去坐。」他們有時候聊天氣、有時候談農田翻土了沒、有時候說等等要去市場⋯⋯，像是和親友相處一樣，報備自己一天的行程。
對身為郵務士的李翔來說，騎車遊逛地方的街道巷弄市場，如同來到自己的家中後院。
李翔用個人視角去拍下這些長期互動的長輩，而長輩們也不是以「被拍」的心態面對鏡頭，相反地，他們只是單純笑看著這一位會和他們聊天的「少年仔」而已。所謂鏡頭的權力關係、冒犯與隱私，一切界線都在互信的關係下被消弭無蹤。
相片除了情感，還有時間的積累。差差曾拍過一位賣臭豆腐的阿嬤，在和阿嬤說一聲「阿嬤我佮你翕一下」（阿嬤我幫你拍一下），快門就已落下，恰好捕捉到阿嬤最自然的神情和動作，「因為觀察這麼多年，我早就知道她的下一個動作是什麼。」
李翔自然地與菜市場中偶遇的店家阿嬤閒聊，彷彿認識多年。
另一個常出現在鏡頭的，則是郵差的天敵狗狗。送信多年，李翔自有一套觀察狗狗、如何對峙的心法，「趴在那邊曬太陽的不用緊張，遠遠聽到低鳴就要警戒，而真正會咬人的狗，是瞬間無聲衝出來的。」李翔曾有一次送信到一半，一隻有著半個成人身高的高山犬衝出來──講到這裡，他頓了頓，讓人屏息期待接下來緊張刺激的落跑場景，「結果是衝出來討摸的。」李翔哈哈大笑。
那隻高山犬，因為小時候被李翔抱過，認得他的味道，後來每次送信時，都要衝出來跟他「司奶」（sai-nai，撒嬌）一下才罷休。「所以碰到小狗，我都會給牠攬起來，威脅牠：『長大給我咬，你就知道了！』」他笑著說。
從觀察者的個人視角，到走進他們生活中的第一人稱視角
近幾年，李翔擔任郵便士的工作派送範圍從善化一帶改至更山區的玉井、南化地區，對他而言，最大的改變是視角轉換。李翔以「直球對決」形容這樣的變化，如同拿到了拍照的鑰匙，可以用第一人稱的視角參與進去，「不是觀察者，而是走進他的生活中，把相機的功能發揮到極大值。」
「玉井、南化的居民個性比善化更直接，第一次去送信的時候，人家已經把你當在地人。甚至直接把他家的戶口名簿貼在信箱上面。」在偏鄉稠密的人情網絡中，李翔要學著認識所有居民間的關係──是親戚、朋友還是交惡對象、要知道包裹是某某人的媳婦簽收的，人家如果打電話來問，還要跟他說可以去找誰拿。
對李翔來說，攝影不僅是留下畫面，而是互相認識、走入他們的生活中，交換情感的連結。
這些已經超越了一般人對於郵務工作認知的人際互動，適應上看似辛苦，得到的卻是真誠的回饋。李翔第一次去玉井果菜市場送信時，阿姨們坐在芒果山前一個個篩選，等包裹送完，一袋超過五斤重的愛文已經塞到眼前，「如果跟她說：『阮某佮意食』（我太太喜歡吃），那更是不得了，水果會讓你吃到怕。」
用時間和人情醞釀，這些看似平凡卻珍貴的日常生活，為李翔交換到了持續前進的能量，也換得一張張在地風景。每當有人對李翔說：「你的照片讓我想起了家鄉的樣子。」就是對他最好的回饋。
每當休假，李翔就會騎車載著太太踅菜市仔、吃冰棒豆花，簡單而日常。
那天在南台灣一貫的冬日暖陽下，休假的李翔這回沒有騎綠色野狼郵車，他騎著 Gogoro 載著太太到麻豆市鎮上遊逛。夫妻倆的休假生活很簡單，也很日常：踅菜市仔、吃冰棒豆花，最近，家中附近的炮仗花盛開，他們又多了一處散步賞風景的地點。
關於李翔，或許他的太太觀察最入微：「他是很珍惜快門數的人，而且一定和阿嬤聊完天才按下快門。」對於李翔而言，風景不是取了就走，而是人與人之間情感的交換，藉由拍照，交換了拍攝者與被攝者之間的互相信任，以及人們回頭凝視土地的視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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